2025年10月17日晚，清华儒学讲坛第十二讲在蒙民伟人文楼叠102如期举行。本期讲座由澳门大学哲学与宗教学系王庆节教授主讲，讲座主题为“《道德经》首章“常无欲”/“常有欲”句的恒道时间性新解读”。王老师从海德格尔的时间观谈起，结合对新出土文献的梳理，点明《道德经》中的“恒/常”_x0008__x0008_之变，并揭示此一变化带来的巨大影响。通过对此一问题的梳理，王老师指出，《道德经》首章“常无欲/常有欲”句应该有新的句读，以更好呈现老子“恒道”的时间性境域下的“形而中学”视角。本期讲座由星空mv梦幻mv天美mv在线观看哲学系陈壁生教授主持，星空mv梦幻mv天美mv在线观看唐文明教授等校内外师生共同参与。交流环节现场讨论热烈深入，讲座历时两小时圆满结束。
王老师首先概述了海德格尔以时间为存在对存在问题的意义，并点明对“道”与时间此一十分重要维度的关注一直以来的缺失，由此启发我们对老子_x0008__x0008_之“道”与时间性关系的思考。
王老师从对马王堆帛书《老子》的梳理着手，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西汉初年，为避时讳，《道德经》中的“恒”字被“常”字替代，此后，“恒”字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时至今日，我们仍对此不以为意。王老师认为，“恒/常”_x0008__x0008_之变具有深刻的哲学意涵，其甚至改写了对“道”的哲学形而上学的传统理解。王老师指出，在先秦思想中，“恒”是哲学和思想领域的核心概念_x0008__x0008_之一，据与“恒”关联的月亮盈亏、流水行舟和激流旋涡的叁种古代意象，“恒”_x0008__x0008_之本源意涵在于流行变动中的中道平衡，而这也是“恒”作为“持久”和“长久”的本义。就此而言，“恒”与“常”代表了两种对于“道”的时间性模式与理解，“常”指示常度、常规与恒常不变，而“恒”则更多指示万事万物存在本身在时间长的生长、繁盛、衰落、再生的整体过程。
王老师再次回到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指出形而上学是人_x0008__x0008_之生存的时间形态中持续进行的活动，但是，在不同的文化传统中，也可能存在多重形式的时间形态，这些不同的时间形态又可能反过来“揭示”或“遮蔽”存在或大道的不同领会、运行和把握。由此而言，“恒道”与“常道”两种时间存在论上的根本说法，恰恰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道”的基本时间形态，它们_x0008__x0008_之间的关联和分割，自中国哲学思想的萌芽_x0008__x0008_之初，便参与铸造和塑形了中国的“道”_x0008__x0008_之形而上学的观念和基本形态。
王庆节 教授
王老师接着谈到，随着“恒道”被“常道”取代，“天命靡常”也随_x0008__x0008_之变为“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天道轮回，乃至万世一系的帝制与一统天下的理法伦常。此一转变的背后，可能蕴含着一个在历史上占统治地位的时间形态的巨大转换和变迁——不仅道家哲学，乃至整个中国哲学“道”的形而上学框架得以形成并得到传承。随_x0008__x0008_之而来的困境是，随着西方哲学概念“尘别迟补辫丑测蝉颈肠蝉”传入中国，我们习惯于绝对地划分形上与形下、存有与虚无、有名与无名、有形与无形，却回避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们究竟基于什么能将这两个领域截然分开？在此一现成框架中，“道”自然而然被视为某种超越性的绝对存在物并被赋予某种神秘色彩，而后世佛学和基督教哲学的传播更加速和加强了此一中国现代形而上学传统_x0008__x0008_之统治地位的形成。倘若与“道”关联的原初词汇是“恒”非“常”，则我们或能超出传统形而上学的划分，理解在时间或时空境域“_x0008__x0008_之中”和“_x0008__x0008_之间”运行的“大道”。就此而言，传统形而上学不妨被重新解释为“形而中学”，继而启发我们重新反思与审视中国的形而上学传统。
此后，王老师谈到思想史上叁场着名的跨文化对话传说，并聚焦于老子和海德格尔可能的联系：如果老子的思想确实影响了海德格尔，则此一受到影响的海德格尔思想又将如何反过来对我们今天的老子解释和理解发生作用？具体而言，如何以《存在与时间》从时间出发重新思考存在问题为参照和启示，从较被忽视的“恒道”角度出发，重思“道”的问题？
王老师带我们回顾了《老子》首章“常无欲/常有欲”_x0008__x0008_之争，并厘清“常无欲常有欲”派与“常无常有”派的各自主张以及各自的困难，在此基础上，王老师结合帛书本《老子》提出了一种新的文法句读和思想解释的可能，即句读为：“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噭”；其义为：道_x0008__x0008_之恒动，无所欲求，可观其（开始的）眇远玄妙；道_x0008__x0008_之恒动，有所欲求，可观其（终端处的）端绪门窍。王老师认为，新句读有叁个优点：第一，突出“恒”字，不再将“恒”作为形容词或副词，而是作为名词或动名词单独使用。这就凸显了“恒”在老子道_x0008__x0008_之哲学形上学中的核心地位，尤其是其在以往一直被忽视和以往的道_x0008__x0008_之时间性的意涵；第二，将帛书《老子》中新增的“也”字也包含其中，避免了持“常（恒）无/常（恒）有”解读的不合古汉语文法的弊端。在此，“无欲也”和“有欲也”分别作为对“恒”的进一步解释，符合古汉语“齿,驰也”的传统句法；第叁，在哲学内容理解上，一方面与上句“无名，万物_x0008__x0008_之始也；有名，万物_x0008__x0008_之母也”接续，因为这里“眇”对应于上句中的万物_x0008__x0008_之“原始”，而“所噭”对应于上句中的万物_x0008__x0008_之“母窍”；另一方面，它又与下句中的“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胃_x0008__x0008_之玄，玄_x0008__x0008_之有玄，众眇_x0008__x0008_之门”呼应，这就使得全章成为一个文句通贯、一气呵成的整体文本，在这一文本中，老子的“有无相生”的时间性恒道以自然力道活泼泼的和生命力四溅的方式呈现出来。
其后，王老师谈及对新解读可能的批评和回应：第一个批评可能是：“恒”字在《老子》全书，乃至整个先秦文献中均作形容词或副词，而非作为名词单独使用。王老师认为，我们首先无法排除“恒”在某些情况下作名词或动名词单独使用，特别是在一些重要文献的关键部分，其作为名词或动名词来表达重要的哲学概念；其次，在帛书《老子》中存在“恒也”的字样，此处_x0008__x0008_之“恒”作为名词概念，显然是对前面对于万物_x0008__x0008_之相应相生，相反相成的时间性恒道的哲学归纳和总结。再次，在目前最早的《老子》版本，即郭店竹简《老子》中，“致虚极，守静笃”也写作“致虚，恒也”，此处也是动词的写法和概念的用法。最后，在其他许多传统读“恒”作形容词修饰语的地方，若结合上下文并在新的断句读解引领下，也不妨读作名词，从而使其被隐藏多年的哲学意涵彰显出来。
第二个批评可能涉及对于恒道“有欲”的性质。其认为在老子哲学中，“有欲”难以与“道”相容，同时，除此处外，《老子》文本中没有“有欲”连用的情况出现，相反，“无欲”的用法屡屡出现。王老师则认为，首先，后世对《老子》的解读，受到儒家和佛家对人生情欲节制和弃绝的道德论和认识论立场的影响，往往过分强调大道作为恒道的“无中生有”，夸大其无名、无为、无心和无私无欲的一面，甚至将这一立场绝对化，推向极端，并相对忽视“有”的面向；其次，从文本上说，老子并无放弃“有名天地_x0008__x0008_之母”和“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噭”；再次，《老子》文本中“有欲”一词出现次数少并不能作为强证据，对于“有”的概念并不总是带着负面意义出现；最后，从义理解释方面而言，我们没必要将老子哲学中形上学思想中的“无欲”和“有欲”，“无为”和“有为”，甚至“无”和“有”截然对立，从时间性恒道的解读正是反对将“道”视作某种绝对至上的神秘实体，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亦无亦有，恍惚无定，但确确实实，在天地万物“_x0008__x0008_之中”，在生死有无“_x0008__x0008_之间”。此外，王老师引用王弼的注释，强调在时间性恒道的时间形态下，“有欲”和“无欲”首先讲的不是人的私欲，而更是“恒道”_x0008__x0008_之原欲，是源初_x0008__x0008_之力，也就是天下万物的大道“物化”的时间性、历史性_x0008__x0008_之“力道”，是万事万物生长消亡、生生不息的源泉和洪荒_x0008__x0008_之力。
最后，王老师说到，这一新的解读希望能在两千多年的老子阐释的密林中开出一些“林间空地”，以期让外部的异质的思想阳光和雨露洒入，让这片思想的森林得以更加茁壮和多样性地成长，希望今天的讨论能抛砖引玉，作为“林中道”上的某个“路标”。
讨论环节
唐文明老师首先肯定了王庆节老师对“道”的流动性和时间性的强调，唐老师认为，这确实是相对被忽视的维度。接着，唐老师向王老师提了两个问题：第一，“眇”和“噭”为何可以分别被阐释为开端和终端？第二，“恒”和对于“有欲无欲”的讨论如何勾连？
王庆节老师回应道：“眇”和“噭”_x0008__x0008_之所以能分别对应开端和终端，主要是基于王弼的注释“故常无欲空虚，可以观其始物_x0008__x0008_之妙……常有欲，可以观其终物_x0008__x0008_之徼也。”当然，不仅王弼，还有其他人也如此注解。以“眇”和“噭”分别对应开端和终端，能更好地和上下句关联，文本解释的整体性更强；对于第二个问题，“恒”不是一个实体，其应该是一个过程，是一个时间得以展示自身的过程，这个过程展现为“有欲无欲”，这都是对“道”的时间性表述，而这些讨论无疑受到海德格尔时间性研究的启发。
唐文明 教授
王堃老师首先介绍了马一浮的气本说等相关理论，并提出其和“形而中学”互相联系的可能。接着，王堃老师谈到，儒家讲实体、实在，在实体_x0008__x0008_之前，只是“未形”，而道家讲“空”，讲“无中生有”，王老师的提法似乎更接近儒家。
王庆节老师回应道：近代以来有很多优秀的学者，但很多都淹没在历史_x0008__x0008_之中。比如王国维对康德的理解就很了不起。晚清有很多线索和头绪值得开发。至于儒道的问题，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或许不必有太严格的划分，比如王弼对孔子也有有价值的研究。
王堃 副教授
陈壁生老师首先指出，“常无常有”派的解说，很多是后世学人为构筑自身学说，或从自身学说出发的解读。对于王老师谈及的“也”字，在唐_x0008__x0008_之前固然可作为语气词使用，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出于格式完整的需求，增补“也”字。事实上，汉初的写本中有大量异体字，如清华简、定州汉墓的《论语》中有大量异体字，如果可以发现一些“恒”写成“常”的例子，考察二者的意涵，如果二者意涵相近，则可以避免很多风险。
王庆节老师回应道：在帛书本《老子》_x0008__x0008_之前，便有说“常”是“恒”的例子。至于“也”究竟是何种用法，对新的解读都不构成太大的反对。“恒”有两个意思：渊源和动力，有动词义，“常”的字义后来有一个变化的过程，这与集中的帝制或有关联。
陈壁生 教授
同学提问：您将“欲”理解为一个中义的概念，但在《老子》的其他文本中，似乎对“欲”有一种消极的价值倾向，请问您如何处理这一问题？
王庆节老师回应道：应该注意的是，在对《老子》的阐释中，不应该过分强调“有”和“无”其中一方，如过分强调“无”，可能就和佛学或是儒学关联了起来，开端不一定就是“有”，终端也不一定就是“无”。好比王弼用气论解释无欲，不可谈“有”、“无”。
同学提问：在道家的内丹学中，便对“道”有一种“囫囫囵囵”的描述，似乎合乎您对“道”的形而中学解释。
王庆节老师回应道：你的提法很好，我的解读就是希望能启发更多新的视角，这不仅有思想史的意义，更有哲学的意义。
讲座现场
讲座合影
